行路難（十八首）

明　陳子龍

（傑據施存存、馬祖熙標校《陳子龍詩集》上海古籍出版社二○○六年版錄入整理。）

奉君琉璃文玉廣殿，海綃天綿之名衣。左受安期 羨門之大藥，右攬上元 雙成之容徽。君復不樂逝將去，我今為言心事違。南山種田買滄海，古今賢愚相是非。雖能延年老常在，桃李不見永芳菲。繁華且恐易零落，窮悉何得無歔欷！

春花熒熒劇可憐，映以明月雙嬋娟。斜煙薄霧淡不息，花飄深澗流香泉。幽人酌之如玉液，一朝出山歸大川。淄 澠 涇 渭不可問，誰能含香辦涓涓！

羲和日日向東生，不知何事相追逐。長安城中百萬家，誰令先照黃金屋。羅裪錦瑟狄芬煖（傑按：同「暖」。），春光瑩瑩滿絲竹。美人意氣在盛年，揚蛾發笑展新沐。曷不作書寄上天，常使東皇居若木？

明月忽然好，美人聯袂相遨遊。我獨鮮歡掩雙扉，傷心不敢當高秋。悲思浩浩若雲雨，何用纖阿復助愁！九華之衾琥珀枕，紅羅高張十二樓。閉目重重謝明月，猶有魂夢來綢繆。

瓊樓繡幕通魚鑰，蘭香妙舞飛綽綽。屏風宛轉障不得，步搖半落雙金雀。蕩子相求亦無數，垂簾不語春漠漠。含愁斂怨幕君子，飄揚日令紅顏薄。江南才人情未通，幾回遍踏桃花紅。芳草如山心不許，年年惆悵臨春風。高情莫走日月外，美人不在蓬萊宮。

君不見桃花李花豔陽時，枝枝妖蕩紅顏垂。一朝風雨各散去，不聞桃李相嗟咨。華年隕謝天地老，人生有情偏悲思。當對春風泣花草，花草不聞風不知。何勿日日飲醇酒？遺愁天外無歸期。

晨起攬鏡長太息，神氣索漠顏枯零。幸不身作好女子，此時當為人棄捐。何必白髮始稱老，今我不敢濫對春風眠。三十未有二十餘，考（傑按：通「敲」。）鐘鼓張管絃。老翁向我稱少年，含羞障袂不敢前。

夜夢架上兩鸚鵡，綠尾刷刷紺翠衿。小語分明訴花落，湘簾窈窕春風深。忽然化作二女子，玄衣素帶情不禁。迴眸搖曳前致辭，撫心發調多哀音。念此變化理豈測，何況魂夢難追尋。集靈臺上漢天子，西來玉女皆青禽。覃思繞繞怪物至，何以澄欲彈瑤琴？

憶昔長安同舍子，盛年慷慨相為難。日日聯騎燕臺下，有時嬉翔韋曲中。一朝對策獻天子，步趨宛轉明光宮。我獨不堪而罷歸，意氣猶令江南空。世人笑汝計淹拙，雖有才調難為工。不知英雄各如此，那能戚戚甘蒿蓬。

君不見九關虎豹方嚙人，東鄰貴人衣繡黼；又不見扶桑高照霜雪消，東鄰貴人盛歌舞。微姬燕 代樂胡 羌，秦箏羯鼓諧笙簧。行樂不知身穢賤，日持蜥蜴點名倡。聞云老翁何太愚，日月逝矣猶皇皇。一朝送汝北邙去，大都我輩俱徜徉。

男兒生世不為樂，黃金垂盡心茫茫。不見長卿出蜀時，卓家女兒弄酒漿。卓家有富術，長卿不願聞。俯身力作盡勤苦，那堪遂與監門羣。一朝奉命西南夷，滿城郊迎繁若雲。豈必戚戚患貧賤，人生要在多功勳。即今山東賊壘黃金高於天，何勿仗劍隨官軍？

少年閉戶好著書，漁獵百代何粉拏。敍事直欲廁斑馬，五言西京與黃初。人謂詰曲不可讀，五百年後知者虛。其名雖盛身寂寞，還與今人同丘墟。莫將文彩空照耀，鐘鼓可以駭爰居。

學書不成去學劍，身控紫騮雙雕弧。自言曾受黃石書，指顧一掃吞羣胡。前年匈奴寇薊門，今年山東誅賊徒。生平自言慷慨輩，誰人尚得留其驅。不見漢時衞與霍，雖成功名今已無。頗思炙牛飲醇酒，家有趙瑟與吳歈。起唱丈人且安坐，百年任意常歡娛。

西鄰有美人，君子事遠征。常望山上雲，日日自從（傑按：通「縱」。）橫。不得從之去，愁緒清泓泓。曉閨徘徊無端倪，晚室隱翳多悲聲。下帷怯見單影在，紅顏明鏡兩不情。昔日雲中雙黃鵠，同飛共啄遊蓬 瀛。一朝雄集太液池，羈雌繞樹為哀鳴。鴛鴦唼呷一水間，丈夫多有萬里行。

朝觀貴家葬，祕器出尚方。珠襦為君衣，玉匣為君牀。旟旐為君尊，送者自成行。生時扈從本烜赫，誰知身後猶輝光。高亭豐碣銘盛德，誰其作者多文章。玉體一遊松柏下，便有狐兔來登堂。鴻文雖留千載後，大抵是非都茫茫。王孫倮（傑按：同「裸」。）葬名更壤，黃帝卻在橋山旁。

何事最傷心，青春與黃土。昔年埋玉草更深，又是梨花對風雨。孤魂懨懨山牆下，杜鵑初鳴死聲苦。紫蝶羣飛化影多，妖狐相對猶歌舞。百年明器皆精靈，夜往山南牽石虎。不能春日野中遊，疑有香魂在南浦。

娶妻必得陰麗華，生子當如孫仲謀。秦皇 漢武更仙去，三事若成方無憂。君言太奇不可聽，天若聞之天亦愁。且酌皆酒以自寬，明日為君相與求。玄駒繞繞枯桑下，口道鄒衍大九州。

子晉十五便厭世，時人信作緱山遊。彭祖吐內且千歲，一朝敗道歸荒丘。神仙亦應致身早，何況富貴如東流。兩物相銷爍，多情復多愁。即今二十已增五，功名寂寞徒離憂。長歌重歎百年事，與客置酒登高樓。浮雲迴薄日易暮，我今無言且優游。